北行仓率不及细话别后日听捷音②继得乡录③知秋战④未利吾子年方

北行仓率，不及细话。别后日听捷音②，继得乡录③，知秋战④未利。吾子年方英妙⑤，此亦未足深憾，惟宜修德积学，以求大成。寻常一第⑥，固非仆之所望也。家君⑦舍众论而择子，所以择子者，实有在于众论之外，子宜勉之！勿谓隐微可欺而有放心⑧，勿谓聪明可恃而有怠志⑨；养心莫善于义理⑩，为学莫要于精专；毋为习俗所移，毋为物诱所引；求古圣贤而师法之，切莫以斯言为迂阔也。

仓促北上，好多话没来得及细说。分别后我每天都在等待你蟾宫折桂的消息，后来收到了《弘治十七年浙江乡试录》，知道你乡试不利。你年纪还很轻，才华又出众，对此不必太过遗憾，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好好涵养道德，积累学问，以追求更大的成就。成为一名普通的进士并不是我对你的期望。家父不顾众人的议论挑选你做我的妹婿，其中是有普通人看不透的原因的。希望你好好努力，不要以为内心的想法念头无形无相，就可以欺蒙和放纵自己，不要以为自己耳聪目明，就可以松懈志气；修养身心最好的途径是熟悉体味儒家的经义，做学问最好的办法是专心致志和精益求精；不要被庸俗的风气转移了志向，不要被物质的诱惑消磨掉志气；做人做学问，从古代圣贤那里找老师，以古代圣贤为榜样，千万不要把我这些话看成是迂腐和不切实际的。即徐爱（1487—1517），字曰仁，又字仲仁，号横山，余姚横河马堰人，王阳明的妹夫。正德二年，在绍兴师从王阳明，成为王门最早的弟子之一。次年秋，举进士二甲第六。正德四年七月，“以明达有为之体，出为（祁）州守”。正德七年冬，升南京兵部车驾清吏司员外郎，为应诏陈言“上下同心以更化善治”事。正德八年春，侍阳明自北来南，检简牍中，见同门“多未识者，乃重有感焉”，遂作《同志考》。正德九年，阳明为南鸿胪卿，徐爱与黄绾等日夕聚师门，切磋学问。正德十年，升南京工部都水司郎中。正德十二年五月十七日，徐爱因得痢疾，暴卒于绍兴寓馆，年仅三十一岁。徐爱是王阳明的爱徒，曾与阳明说起他的梦境：在山间遇一和尚，和尚预言他“与颜回同德，亦与颜回同寿”。后果三十而亡。阳明闻其死讯，大呼：“天丧我！天丧我！”他是一个典型的内圣型人才，可以说是王门的“颜回”。捷音：胜利的消息。古代读书人喜欢把参加科举考试比喻为上战场。乡录：即乡试录，科举制度中试录的一种。由各省乡试录取之试卷择优选编，刊刻成帙。秋战：即乡试，又称秋试、秋闱。明代科举中各省选拔举人的考试，因为安排在秋季，故称。英妙：指美好的青年时期。第：科考中第。家君：家父。这里指王阳明的父亲王华（1446—1522），字德辉，号实庵，晚号海日翁。曾读书龙泉山中，学者又称他龙山先生，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。著有《龙山稿》《垣南草堂稿》《礼经大义》《杂录》《进讲余抄》。徐爱是王华的女婿，所以阳明这里说：“家君舍众论而择子。”可知徐爱最终成为王家的乘龙快婿，乃出于王华的力排众议。放心：放纵其心，此处指放逸懈怠。语出《孟子·告子上》：“孟子曰：仁，人心也；义，人路也。舍其路而弗由，放其心而不知求，哀哉！人有鸡犬放，则知求之；有放心而不知求。学问之道无他，求其放心而已矣。”孟子说的“放心”是放纵、丢失了本心的意思，与今天所说的“放心”不同。怠志：松懈志气。义理：宋明理学的基本范畴。指普遍的道理，意思与天理相近。

精专：精一专门。

昔在张时敏①先生时，令叔在学，聪明盖一时，然而竟无所成者，荡心②害之也。去高明而就污下，念虑之间，顾岂不易哉！斯诚往事之鉴，虽吾子③质美而淳，万无是事，然亦不可以不慎也。意欲吾子来此读书，恐未能遂离侍下④，且未敢言此，俟⑤后便再议。所不避其切切⑥为吾子言者，幸加熟念，其亲爱之情，自有不能已也。

以前张时敏先生在我们浙江做提学时，你叔叔就在学校做生员，他聪明一时，但终其一生却没能有所成就，这都是他那颗放荡的心害的。远离高明的人，转而亲近低俗的人，其实就是一念之间的事，放荡自己的心还不容易吗！过往的历史就像一面镜子。你虽然禀赋聪明，又天性淳朴，我相信在你身上一定不会重演你叔叔这样的事，但是也不能不小心谨慎。我有心让你来我这里读书学习，但又担心你无法突然之间远离你的父亲母亲，所以还没敢把这个心意告诉你。等以后条件成熟再说吧。我之所以直接而急切地给你说这些，希望你仔细体会我的用心，实在是因为我们兄弟之间的亲爱之情呀，是情不自禁啊。张时敏：即张悦，字时敏。松江华亭（今上海市）人。累官至兵部尚书，谥庄简，有《定庵集》。成化年间任浙江按察司提学，视察余姚县学时，独具慧眼，通过文章预测王华有状元之才。荡心：放荡心志。吾子：对对方的敬称，一般用于男子之间。侍下：父母。俟（sì）：等到。切切：再三告诫的意思。

此信写于弘治十七年（1504）中秋后，对象徐仲仁即阳明的妹夫徐爱（1487—1517）。这一年，王阳明33岁，任山东乡试的主考官，徐爱17岁，参加浙江省乡试，科举失利。三年后的下一届科举，徐爱中举。中举后，拜阳明为师，成为王门早期弟子。

在明代，一个读书人如果想中进士，他必须过好几关才能获得最高学衔。首先，他要在县里参加县试，通过后再去府里参加府试，这两次考试都通过了，就被人称为童生。拥有童生资格的人才可以参加由各省学道组织的院试，院试合格的人被称为秀才。只有中了秀才的人，才算是被国家正式认可的读书人，享受一定的税收和礼仪优待。许多人终生通不过秀才这一关，白发苍苍仍然是个老童生。有了秀才资格后，他可以去省里参加乡试，乡试通过之后称为举人。有了举人的资格，才能去京城参加会试。会试通过，还要再去皇宫参加殿试，分三甲放榜，有了进士的身份，而进士第一名叫作状元。这一套科举考试制度一路下来，比现在小学、中学、大学还要复杂，考生一路奔走于县、府、省会和首都之间，各种成本不容小觑，当然，回报也是相当可观。当官致富贵，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理想。

可是阳明不这么想。他不以科举登第为第一等事，也不以落第为耻。他会试就落榜过两次，面对友人的安慰，他说：“世人以落第为耻，吾以落第动心为耻。”有过这样的心得体会，所以他对徐爱的落榜有同情理解，希望他不要因此而灰心丧志，更不能懈怠德性修养。

此信要点如下：修养品德、积累学问才是“大成”之学，是终身都要追求的学问，远远高于在科举中一时考个好成绩。学问靠的是扎实、专注地下苦功，切忌依仗小聪明。小心看管好自己的念头，警惕物质、欲望的干扰引诱。

近代著名画家齐白石（1864—1957）小时候，家乡附近来了一个新上任的巡检（略似区长），出巡时排场惊人，耀武扬威。乡里人很少见过官面的，个个拖男带女，趋之若鹜。唯独齐白石不屑一顾，不愿意去凑热闹，邻居不解，母亲却赞扬他：“好孩子，有志气！我们凭着双手吃饭，官不官有什么了不起！”他忆述此事时说：“我一辈子不喜欢跟官场接近，母亲的话，我是永远记得的。”（《齐白石自传》，江苏文艺出版社，2012年版）后来在抗战时期，北平沦陷，早负盛名的他为对付日寇及汉奸的索画，干脆贴出“画不卖与官家”的告示，谢绝见客，这种不受物欲所迁移的气节，就源于早年的母教影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