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十二则,因此前数则皆以评析南宋词人为主,此则乃评吴文英,故安排于此。王国维此则在引述周济之语的基础上略加辨证,而宗旨在否定吴文英词。否定吴文英词其实就是间接否定“近人”词,因为晚清自王鹏运、朱祖谋等开始,对吴文英词倾注了极大的关怀,并利用他们在词学上的声誉而影响了一代词风。
周济虽是常州词派的理论家,但他对创始人张惠言的词学思想其实是多有充实和调整的。譬如吴文英词就曾深受张惠言非议,《词选》即未录其词。而周济则予吴文英以一定的地位。他不仅在《宋四家词选》中将吴文英作为学词门径之一,而且在相关著作中对吴文英词作了重新定位。周济认为,自宋末张炎以“七宝楼台”讽喻吴文英词之后,词论家多以密丽晦涩为吴文英词之定评。但实际上,吴文英词是具有多种面目的,其中的一些优秀作品更有一种从容而明秀的风格,言外不无深远之致,给人以较大的联想空间。周济虽然没有举例,但验诸吴文英词集,确实颇多其例。如吴文英《唐多令》词即曾被张炎《词源》誉为“疏快”之作。
王国维一方面似乎不同意周济之说,说吴文英词集中“实无足当此者”;但另一方面又举出“隔江”二句来印证周济的话,颇有意味。“隔江”二句写静中隔江观雨,将视觉、听觉融通来写,而晚风菰叶何以生怨?则不暇再说,尽在言外了。这不仅切合周济所说的“追寻已远”,也切合王国维自己所追求的“深远之致”了。当然,在吴文英词集中类似这样的句子并非仅此二句,只是因为王国维对吴文英极端的不满,所以不烦也不愿再引了。
五〇
梦窗之词,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:“映梦窗,凌乱碧。”]玉田之词,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:“玉老田荒。”]
] “映梦窗”二句:出自南宋词人吴文英《秋思·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》:“堆枕香鬟侧。骤夜声,偏称画屏秋色。风碎串珠,润侵歌板,愁压眉窄。动罗萐清商,寸心低诉叙怨抑。映梦窗,零乱碧。待涨绿春深,落花香泛,料有断红流处,暗题相忆。 欢酌。檐花细滴。送故人,粉黛重饰。漏侵琼瑟,丁东敲断,弄晴月白。怕一曲《霓裳》未终,催去骖凤翼。欢谢客犹未识。漫瘦却东阳,镫前无梦到得。路隔重云雁北。”王国维将“零乱”误作“凌乱”。
] “玉老田荒”句:出自南宋词人张炎《祝英台近·与周草窗话旧》:“水痕深,花信足。寂寞汉南树。转首青阴,芳事顿如许。不知多少消魂,夜来风雨。犹梦到、断红流处。 最无据。长年息影空山,愁入庾郎句。玉老田荒,心事已迟暮。几回听得啼鹃,不如归去。终不似、旧时鹦鹉。”
吴文英的词,我用他词中的一句话来回评他就是:“映梦窗,凌乱碧。”形容其词意象密集、美赡而凌乱,虚幻如梦境一般。张炎的词,我也用他自己的一句“玉老田荒”来回评他,形容其意思贫乏、枯竭而已。
【评析】
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十四则,仍是批评宋末吴文英、张炎二人。王国维以其语回评其人,不免夹杂着情绪。吴文英是常州词派中后期的宠儿,特别是晚清民国之时,吴文英的词风席卷南北,一时称盛。张炎是浙西词派举以为典范的词人,所谓“家白石而户玉田”,可见张炎词在清代前期的流行程度。王国维将吴文英与张炎并加贬斥,一方面,可见其不立宗派的学术立场;另一方面,也是因为吴文英与张炎都属于被王国维基本否定的南宋词人,而吴文英与张炎又都堪称南宋词风的代表,故王国维拈以重点批评,矛头则是针对步趋南宋词人的近代词坛。
“映梦窗”二句,原是吴文英为名姝赋听雨小阁中的句子,乃写春季梦中凌乱的绿色景象,适以形容其茫然纷乱之心绪。以景写情,本是与主题契合甚紧的好句。而王国维拈以回评吴文英词,乃是用了断章取义的方法,借以形容吴文英词的意象密集而凌乱,思维跳跃而模糊,语言美赡而堆砌。尤其是句中“梦窗”二字又恰好是吴文英的号。这既可看出王国维的慧心所在,又可见出其对吴文英贬抑过甚的心态。
“玉老田荒”是张炎与周密话旧的《祝英台近》一词中的句子。其《踏莎行》中另有“田荒玉碎”之句。张炎因此而自号“玉田”,可见他的自赏之意。“玉老田荒”的意思,张炎在接下的“心事已迟暮”一句已经大致说出其意思了。大意是形容自己如田园荒芜如玉石老碎,诸事无成而已。此在张炎表述其心境而言,也是自然贴切的。王国维将此四字断章以评张炎词,则改变了其内涵,主要形容张炎词的意思枯竭。王国维当然不是不明白“映梦窗”二句和“玉老田荒”的本意,只是故意借其成句而讽刺二人。将吴文英与张炎之词如此恶评,其实是将近人师法吴文英和张炎二人的学理釜底抽薪了。
五一
“明月照积雪”]、“大江流日夜”]、“中天悬明月”]、“黄河落日圆”],此种境界,可谓千古壮观。求之于词,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《长相思》之“夜深千帐灯”]、《如梦令》之“万帐穹庐人醉。星影摇摇欲坠”差近之]。